沙狼帮营地深处,那间被炭火烘烤得暖意融融的暖阁,成了隔绝戈壁风刀霜剑的孤岛。厚实的羊毛毡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熊熊燃烧的兽炭在硕大的铜盆里噼啪作响,将温暖的光与热泼洒在每一寸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息,混合着兽皮和炭火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搏动的暖香。
燕铮仰卧在铺着厚厚雪白狼皮的矮榻上,双目紧闭。那张素来冷峻如冰雕的脸上,褪去了骇人的青灰,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宣纸。细密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没入鬓角乌黑的发丝。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胸膛起伏间带着细微的、压抑的嘶声,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
左肩处,厚厚的麻布绷带包裹着江浸月精心敷上的“拔毒散”。药力如同无数细小的暖针,持续不断地刺入那被“蚀骨砂”肆虐过的冰冷筋络与骨缝。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被这药力强行压制、中和,化作一种绵长而钝重的折磨,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意志。丹田之中,那雄浑的“无妄诀”内力,在剧毒的枷锁和药力的冲击下,艰难地、缓慢地重新凝聚、流转,如同冰封的江河在初春暖阳下艰难解冻,每一次微弱的涌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虚弱。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中沉浮。七年前的栖霞火光依旧灼烧,云寂扭曲的面孔与“地藏”那无处不在的藤蔓利爪徽记在识海中疯狂撕扯、纠缠。然而,这一次,那冰冷粘稠的绝望泥沼中,似乎多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它如同寒夜中的一缕烛光,微弱却执着,穿透厚重的黑暗,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宁。那是…额角被轻柔拭去冷汗的触感?是暖阁中弥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药香?还是…那沉静如水的目光?
燕铮紧蹙的眉头,在无意识的沉沦中,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那缕奇异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沉寂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暖阁门口,厚重的狼皮门帘被掀起一角。石猛那魁梧如山的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如同怕惊醒沉睡的巨兽。古铜色的脸庞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凝重,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扫过矮榻上依旧昏迷的燕铮,又落在跪坐在榻旁、正凝神为燕铮搭脉的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微微抬眸,对石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燕铮尚未脱离危险。她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淡蓝色光晕,正以精纯的“弱水诀”内力感知着燕铮体内那如同乱麻般的气血与药力、毒性的微妙平衡。
石猛会意,无声地点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沉甸甸的责任。他默立片刻,如同守护的磐石,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狼皮门帘落下,再次隔绝了内外。
时间在暖阁的静谧与燕铮沉重的呼吸声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铜盆中的兽炭燃烧过半,暖阁内的光线也因之稍显昏暗时,江浸月才缓缓收回搭脉的手指。她额角同样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清丽的脸庞带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她取过矮几上早已备好的纸笔,略一沉吟,笔走龙蛇,迅速写下几行娟秀却筋骨隐现的字迹。方子上的药名,皆带着浓烈的戈壁气息与阳刚之性:火阳草、烈阳花籽、金线红柳根、赤焰蝎尾(微量)……最后还特别标注:需以雪山融水或纯净深井水三碗,煎成一碗,趁热服用,每日三次。
她将方子交给守在门口的帮众,仔细叮嘱了煎煮之法。帮众领命,立刻飞奔而去。
做完这一切,江浸月才真正松了口气。她看着矮榻上呼吸似乎平稳了一分的燕铮,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起身,走到暖阁角落的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洗去额角的汗水和指尖残留的药味。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戈壁的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干燥与夜晚骤降的寒意,穿过营地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江浸月掀开厚重的门帘,走到暖阁之外。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沙土的粗粝感,也让她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她需要去营地外,寻一处僻静之地,采集几味辅助调理、此地特有的戈壁草药。
夜色如墨,星斗稀疏。沙狼帮营地篝火点点,映照着巡夜帮众警惕的身影和兵刃的寒光。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与压抑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为“黑风”复仇的悲愤和对未知敌人的警惕。江浸月避开营地中心,沿着外围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营地后方一处背风的矮坡走去。她的身影融入夜色,如同游弋的暗流。
就在江浸月离开暖阁不久,营地东侧外围的哨岗处,异变陡生!
“敌袭——!!!”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如同锐利的刀子,瞬间撕裂了戈壁夜晚的寂静!紧接着,是尖锐急促的铜锣报警声疯狂炸响!“当当当当——!!!”
整个沙狼帮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
“抄家伙!”
“东边!东边有动静!”
“保护帮主!”
怒吼声、兵刃出鞘声、杂沓的脚步声瞬间响成一片!原本沉寂的营地瞬间化为沸腾的战场!
暖阁之内,矮榻之上。那声凄厉的“敌袭”如同惊雷,狠狠劈入燕铮沉沦的意识深处!栖霞山庄的火光、刀剑碰撞的铿锵、绝望的惨嚎……无数血腥残酷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那缕微弱的暖意,将他彻底拖回冰冷的现实!
“呃——!”燕铮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鹰隼!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杀意与警觉的本能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右手闪电般抓向身侧!
“锵——!”
冰冷的触感传来!“无妄”剑已然在手!剑身嗡鸣,发出低沉而渴望饮血的震颤!
然而,就在他试图翻身坐起的刹那!
“唔——!”一股如同万针攒刺、冰锥凿骨般的剧痛从左肩伤处轰然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那被“拔毒散”和“弱水诀”暂时压制下去的“蚀骨砂”阴毒,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机和强行调动内力的举动彻底激怒,如同苏醒的毒龙,在他左肩筋脉骨缝中疯狂冲撞、撕咬!
剧痛!深入灵魂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神经!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舞!全身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紧握“无妄”剑的右手剧烈颤抖,几乎拿捏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重重跌回厚厚的狼皮褥子上!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衫,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带来更深的寒意。
“呼…呼…”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着烧红的刀片,牵扯着伤处,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脖颈滚滚而下。左肩处那被包扎的伤处,麻布之下仿佛有无数冰寒的毒蛇在疯狂扭动、噬咬,要将他的骨头和灵魂一同冻结、撕裂!
暖阁之外,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嚎声、马匹惊恐的嘶鸣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越来越近!显然,敌人来势凶猛,已经突破了外围防线!
“石…猛…”燕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挣扎着想再次起身,但左肩那毁灭性的剧痛和全身筋骨的僵麻感,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禁锢在矮榻之上!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心脏!他只能徒劳地紧握着“无妄”剑,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厮杀,感受着体内肆虐的剧毒和翻腾的杀意相互撕扯,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撕裂!
营地东侧,已然化作血腥的修罗场!
数十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和戈壁地形的起伏,从数个方向如同潮水般涌向沙狼帮营地!他们皆身着与黄沙同色的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狼一般凶狠狡诈的眼睛。动作迅捷如风,配合默契,显然都是常年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
“放箭!压住他们!”一名沙狼帮的小头目厉声嘶吼,指挥着拒马后的弓箭手。
“咻咻咻——!”数十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扑来的黑影!
然而,那些黑影显然早有准备!冲在最前的几人猛地伏低身体,手中擎起蒙着湿牛皮的小圆盾!“哆哆哆!”箭矢大半钉在盾牌上!同时,后方数名敌人猛地扬手!
“嗤嗤嗤——!”一片闪烁着幽蓝寒芒、细如牛毛的毒针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角度刁钻,覆盖了拒马后的弓箭手区域!
“啊!”“呃啊!”惨叫声顿时响起!数名沙狼帮弓箭手猝不及防,被毒针射中面门、手臂,顿时脸色发黑,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拒马防线瞬间被撕开一道缺口!
“杀进去!一个不留!”一个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声音在敌群后方响起!正是昨夜烽燧中逃走的那个半边身子曾被江浸月银针所伤、此刻眼神怨毒如蛇的沙匪头目!他挥舞着一柄淬毒的弯刀,身先士卒,带着手下亡命徒,如同饿狼般扑入缺口!
“挡住他们!”沙狼帮的汉子们目眦欲裂,怒吼着挥舞弯刀、长矛迎上!双方瞬间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嚎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交织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乐章!
石猛如同愤怒的雄狮,早已冲到了战斗最激烈的前沿!他魁梧的身躯在人群中如同移动的铁塔,手中那柄巨大的大漠弯月刀挥舞开来,带起一片片凄冷的死亡弧光!刀势大开大合,充满了大漠狂沙般的雄浑霸道与惨烈杀意!
狂沙刀法·大漠孤烟!刀光如匹练,横扫千军!两名扑到近前的蒙面敌人瞬间被拦腰斩断!内脏混合着鲜血喷溅一地!
狂沙刀法·飞沙走石!刀身翻转,如同旋风般急速劈砍!刀光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幕,将数柄刺来的长矛、弯刀尽数格开、震飞!火星四溅!
狂沙刀法·黄沙百战!他猛地踏前一步,弯月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威势,自下而上,斜撩而出!一名试图偷袭他侧翼的敌人,连人带刀被劈成两半!
石猛如同人形凶器,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沙土!他口中发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地藏’的狗崽子们!来啊!给老子‘黑风’偿命来!”悲愤与怒火化作了最狂暴的力量,支撑着他浴血奋战!
然而,敌人数量众多,且悍不畏死,更兼偷袭得手,占了先机。沙狼帮众虽然勇悍,但在对方毒针暗器和亡命打法下,伤亡不断增加。防线被不断压缩,战况极其惨烈!
就在石猛一刀劈飞一名敌人,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瞬间!一道如同毒蛇般阴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混乱战场的阴影中疾射而出!速度之快,如同鬼魅!手中一柄细长的、闪烁着幽蓝毒芒的分水峨眉刺,带着刺骨的阴风,无声无息地直刺石猛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把握妙到毫巅!正是昨夜在烽燧中被江浸月射中章门穴、半边身子酸麻,此刻眼神怨毒如蛇的那个沙匪头目!他竟一直隐忍潜伏,等待这致命一击!
石猛虽勇猛无匹,但激战正酣,五感被周围的喊杀声和血腥气干扰,竟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这来自背后的致命偷袭!眼看那淬毒的峨眉刺就要洞穿他的后心!
千钧一发!
“帮主小心!”附近一名浑身浴血的沙狼帮老兵目眦欲裂,嘶声狂吼,奋不顾身地扑向那偷袭的身影,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石猛挡下这致命一击!
然而,那偷袭的沙匪头目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手腕一抖,峨眉刺轨迹诡异地一变!噗嗤一声,轻易洞穿了那扑来老兵的胸膛!去势竟丝毫不减,依旧狠辣无比地刺向石猛后心!
老兵的身体无力地倒下,眼中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石猛被这声嘶吼和身后的异动惊觉!但此时回身格挡,已然慢了半分!
就在这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道纤细柔韧的蓝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战场边缘!正是采药归来的江浸月!她显然也被营地的惨状震惊,但那双清澈的眼眸瞬间锁定了石猛身后那致命的一刺!
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取出兵器!
江浸月素手在腰间香囊一抹一扬!
弱水针·润物无声!
数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幽蓝细线,如同拥有了生命,撕裂空气,带着极其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后发先至!目标并非那沙匪头目,而是他持刺的手腕“神门穴”和肘部“曲池穴”!角度刁钻,速度奇快!
“噗!噗!”
细微的入肉声被淹没在喊杀声中!
那沙匪头目只觉得手腕和肘部如同被毒蜂狠狠蜇中!一股尖锐的酸麻剧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蓄势待发的致命一刺,动作不由得一僵!刺尖在距离石猛后心不足三寸之处,硬生生停住!
这刹那的阻滞,对于石猛这等高手而言,已然足够!
石猛感受到背后刺骨的杀意和那瞬间的凝滞,狂吼一声!如同蛮牛般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同时身体强行扭转!手中巨大的弯月刀带着风雷之声,化作一道狂暴的弧光,向后反撩!
狂沙刀法·回风斩浪!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爆鸣!
弯月刀厚重的刀身狠狠劈在偷袭者因手臂酸麻而动作僵滞的峨眉刺上!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顺着刀身狂涌而去!
“咔嚓!”精钢打造的峨眉刺应声而断!
“噗——!”那沙匪头目如遭重锤轰击,胸口塌陷,口中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数丈外的拒马尖刺上,被穿透了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眼中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惊愕。
石猛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地回头,目光瞬间锁定了战场边缘那道纤细的蓝色身影——江浸月!她指缝间,几枚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银针尚未收回。
“江姑娘!”石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震撼与感激。
江浸月微微颔首,脸色凝重。她目光扫过混乱血腥的战场,又望向营地深处那间被炭火映出温暖光晕的暖阁,清澈的眼眸深处,忧虑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她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暖阁中那个正在与剧毒和伤痛搏斗的人,能否撑过这漫漫长夜?